感读《独领风骚——诗人毛泽东》

上一页

第六集 天落狂飙

1929年初离开井冈山以后的一段岁月里,毛泽东的军旅之路,惊险危殆相继,始终是曲折连接着坎坷,希望伴随着失望。

(一旦脱离了根据地,红军就十分被动,常常遭敌人伏击穷追,连连失利。红四军军长朱德的妻子(伍若兰)也在转移途中被俘牺牲了。一种前途茫然的情绪开始在部队里滋长,有的人甚至发出了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疑问。)

远在上海的党中央,对朱毛红军的命运也悲观了起来。1929年2月,中央给红四军发出指示,让他们把红军分成小股部队,散入农村进行土地革命,同时还决定,朱德和毛泽东马上“脱离部队,速来中央”。毛泽东4月间才收到这封著名的“二月来信”。战略家的判断,加上革命家对中国国情的洞察,使他做出了另外的选择。

(毛泽东在回信中指出,“中央的指示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他认为,红军分散活动的前途,只能是被敌军消灭和瓦解。毛泽东和朱德也没有向中央要求的那样,离开部队去上海工作。)

在农村开辟革命根据地,是他深思熟虑的选择;生生死死和红军将士在一起,是他义无反顾的情怀。

(毛泽东离不开红军,红军也离不开毛泽东。在逆境中坚持理想、在黑暗中预见光明、在曲折中看到希望的毛泽东[这正是毛泽东的高明之处],)早在半年前就预言:蒋介石和广西桂系军阀之间的战争,正在酝酿之中,军阀间的争斗,恰恰是红色政权得以生存的重要条件。

果如所料,毛泽东的回信刚刚发出,蒋桂战争就爆发了。红四军乘敌人在赣南闽西的兵力空虚,转战几千里,除赣南以外,又先后打下福建的永定、长汀、龙岩,在这些地方建立了红色政权。9月间又攻占被称为“铁打的”上杭县城,开辟了闽西革命根据地。

正在永定合溪养病的毛泽东,听到这个消息,心境顿时好了起来。军阀混战所带来的纷乱局势,红军打土豪、分田地带来的热闹场面,交错在他的脑海里,便有了一首《清平乐·蒋桂战争》。

(风云突变,

军阀重开战。

洒向人间都是怨,

一枕黄梁再现。

红旗跃过汀江,

直下龙岩上杭。

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上阕写天怒人怨的军阀争斗,不乏嘲讽;下阕写红军“跃国”、“直下”,何等轻快。军阀给人们带来的“怨”和红旗到处带来的分田之“忙”,不正是革命家、军事家毛泽东的武装割据思想的诗意显现吗?

在鲜明的对比中,毛泽东对未来的预见越来越具体了。1930年1月4日那天晚上,“直下龙岩上杭”的毛泽东,住进了上杭县古田赖坊村这家叫协成店的临街铺面。在一盏油灯下,他调墨挥笔,畅想着星火燎原的革命高潮,“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茫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这是一封写给红军将领的信,也是一首洋溢着理想主义激情的诗,一个关于革命前途的神奇预言[陈晋先生此论甚是,甚当。航船、朝日、婴儿,意味着前进、升腾、成长。没有大智大勇、透过现象看本质,没有斐然文采、光昌词句抒情志,何来这激情的诗和神奇预言。刘可非感记]

患难可以考验一个人的品格,在陷入困境的时候,只有大智大勇的人,才能够处之泰然,并乐观地看到光明的未来。在困难面前,毛泽东始终以独特的智慧和勇气去迎接挑战,并且善于鼓舞士气,向人们播撒坚定的信念。

写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封信,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可随着一声鸡鸣,天边露出了曙色。当天下午,毛泽东就跨上了他的大白马,离开了古田赖坊村的协成店。红色政权,毕竟只有在马上才能创建。)

这时候,敌人调动大军对闽西根据地进行“会剿”。为掩护红军主力转移,毛泽东率一部人马去狙击敌人的先头部队,随后,他带着部队向北进军,(经过福建的宁化、归化和清流,翻越武夷山,进入江西。)历经二十天的长途转战,终于在1月下旬同朱德率领的红四军主力在广昌会合了。

1月30日这天,正好是农历正月初一,旧称元旦。(在毛泽东的感觉中,令人舒心的新春气息,似乎已扑面而来。他)忘不了由福建入江西赣南一路跋涉的情景,信手写成一首《如梦令·元旦》--

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

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

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

(寒冬时节,一路是陡峭崎岖、又窄又滑的山林小道,虽是艰难异常,可走在前头的毛泽东站在山顶极目一望,在竹木枝杈的掩映下,猎猎红旗若隐若现,旗下一队队官兵,伏身前行。好一幅壮美的行军图。诗人的笔,与其是写行军,不如说是在展露作者良好而舒心的感觉。全词字韵清越铿锵,节奏琅琅上口,把难以想象的险恶环境表现得如此轻松。好一首洒脱明快的山歌!)

[试看公木先生对此小令之推崇:通读全词,不但诗意葱茏,诗情酣畅;而且有绘画美,像一幅鲜明的行军图;有音乐美,像一支雄壮的进行曲。单调小令,竟有这等容量,这般气势,而又平平道出,一似毫无用力,便一挥成风斤,全无斧凿痕,实在是第一等真诗,第一等好诗。非大手笔,何可臻此?非有深刻的具体感受,巨大的革命热情,又怎能如此自然浑成。……文以觉人,“噉之则饱也”;诗以感人,“饮之则醉也”。(在此词中,我们看到)伟大诗人统帅置身在行进着的大军当中,挺立山头,昂首环顾,山前山后,如火如荼,红旗猎猎,烟尘滚滚,激情和陶醉不禁沛然充溢了那崇高而伟大的心灵。刘可非补记。]

《如梦令》是典型的短歌小令,毛泽东这一时期写的小令,别具风采,别有神韵,也别开生面。在他的笔下,小令不小。体裁小而气势大。

毛泽东在马背上指挥着红军,穿行在密林丛中,疾驰在乡间小道。红军反反复复的进攻、转移和撤退的行军路线,犹如一条流动的诗韵,随便截取一段,便成一首气壮山河的歌。

(在赣南汇集在一起的红军第四、五、六军声势浩大起来,他们决定集中兵力攻打吉安。红四军奉命由藤田地区经水南,准备先夺取击水,向吉安进军。行军途中,遇见了南方罕见的风雪,毛泽东又作《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

漫天皆白,

雪里行军情更迫。

头上高山,

风卷红旗过大关。

此行何去?

赣江风雪迷漫处。

命令昨颁,

十万工农下吉安。)

写的依然是行军,又是一首小令,又是一幅壮美的行军图,又是一首洒脱明快的山歌。

(一生喜欢白雪的毛泽东,第一次用诗笔写下了雪景,写下了与猎猎红旗交相辉映的雪景。“漫天皆白”,一个“漫”字点化出风飞雪舞的强烈动感和雄浑大境;“情更迫”三字,透露出行军背后的整个战局;“风卷红旗过大关”,同唐代诗人岑参笔下沉重悲凉的“风掣红旗冻不翻”相比,更有一种开拓、舒展和从容的气度;接着,在“行军”、“过关”、“何去”这一连串动态描写的铺垫之后,陡起一句“十万工农下吉安”,犹如一只势不可挡的利箭,射穿了迷迷漫漫的千里风雪,透露出诗人那流动顺畅的感觉和此行必胜的豪情。

写完《广昌路上》不久,中央红军开始进入全盛时期。1930年6月,以朱德为军团长、毛泽东为政委的红一军团在福建长汀成立,下辖四个军、近一万名官兵;两个月后,以朱德为总司令、毛泽东为总政委的红一方面军在湖南浏阳成立,下辖两个军团、近四万名官兵,战将如云。这时候,赣南闽西革命根据地也连成了一片,扩展到几十个县境。)

中国革命开始走出1927年大革命失败以来的低谷。

这期间,主持中央工作的领导人开始盲目乐观起来。他们指示各地红军攻打大城市(,让朱德毛泽东率领一军团去打南昌,让彭德怀、滕代远的三军团打长沙,然后,同贺龙的二军团、徐向前的四军团一起围攻武汉。中央把这个战略豪迈地称为“饮马长江、会师武汉”,不少人甚至高兴地说,革命的高潮来临了。)

毛泽东却有不同的意见,但他不得不执行中央的指示,和朱德率领红一军团去攻打南昌。

1930年7月间,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他们从福建长汀出发了。骄阳之下,毛泽东策马而行。闷热的天气,炽热的胸怀,似乎又隐约燃着一点忧虑之火。但眼前是几万红军前行的壮景,胸中有会师武汉的憧憬,不管结果如何,毕竟是让人振奋、令人激动的。作为统帅和诗人,不能不油然而生一股气吞山河、壮怀激越的崇高感来。)正是在从长汀到南昌的途中,他不禁吟咏起来。

(六月天兵征腐恶,

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

赣水那边红一角,

偏师借重黄公略。

百万工农齐踊跃,

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

国际悲歌歌一曲,

狂飙为我从天落。

这首《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写的还是进军,还是一幅壮美的行军图。和前两首小令不同的是,诗人把中央在湖南、湖北、江西三省的战略部署也写了进来,其意向、其比喻、其气势,更有了一种震撼力。“鲲鹏”是神话传说中的大鱼大鸟,人们习惯上用它来比喻气势宏大的正面形象。毛泽东却一反常例,用它比喻敌酋顽凶,故用万丈长缨才能把它捆住。这也是征腐恶的“天兵”气势的自然延伸。

在毛泽东的全部诗词正文中,提到全名的现代人物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第一次反“围剿”时抓获的国民党中将师长张辉瓒,一个就是“偏师借重”的黄公略。黄公略当时是红一军团的第三军军长,他曾领导开辟了湘赣根据地,使红军主力的行动有了依托。所以,毛泽东在诗中称赞,“赣水那边红一角”。一年后,黄公略在行军途中遭敌机扫射牺牲了。“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诗中这突兀起意的两句,化自杜甫的“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虽然改变了杜诗的境界,但于慷慨激昂之众仍见悲怆。

对攻南昌、打长沙,毛泽东自有看法。这难言的隐忧情愫,多少会影响他在行军路上的感觉。红军官兵唱着悲壮的《国际歌》。伴随这特殊的歌声,突然龙卷风从天而降,弥漫四周,仿佛昭示人们,这将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却又前途未卜的战争。诗人的心情,突然从“席卷”“直捣”的豪迈转向了沉郁、悲怆一路。

出色的革命家,似乎应该具有诗人那种难以遏制的想象和激情。想象能穿透历史的风云,能描绘具有魅力的未来;激情能把千千万万的人民鼓动起来,引导他们踏着困难的荆棘奋进。然而,没有理性的想象和激情,常常成为蔓延无度的野火,烧了别人,也会毁了自己。这种现象在历史上不乏其例。打仗,毕竟比不得作诗。)

红一军团于7月30日抵达和南昌仅一江之隔的新建县。守敌果然太强,明显打不下来。毛泽东做出了一个十分聪明的决策:只让一小部红军朝南昌城里打了几枪,说是纪念三年前的八一南昌起义,然后便撤走了部队。

这就是毛泽东,既有诗人的想象与激情,又有政治家的深谋和沉稳。[耐人寻味的是,六七十年代的毛泽东,却多了些想象与激情,少了些深谋和沉稳。刘可非感记。]

上一页 下一页

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