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你的健康，我们过去没有谈过，从今天晚上来判断，
你看来身体很好。”

　　毛泽东苦笑着回答说，这点也许还有些疑问。他又说，他准
备很快就要去见上帝了。问我相信吗？

　　“我不晓得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要去弄清楚上帝是不是存
在。你相信上帝吗？”

　　不，他不相信，但有些自称知情的人说，确有上帝。似乎还
有许多上帝，有时候同一个上帝还能支持所有各方。在欧洲的战
争中，基督教的上帝曾站在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等等的一边
，甚至在他们互相残杀时也是这样。在苏伊士运河危机时，上帝
支持英国人和法国人的联合，而另一方面则得到安拉的支持。

　　在晚餐时，毛提起他的两个弟弟都已被杀害（毛泽东的小弟
弟毛泽覃１９３５年在战斗中牺牲。大弟弟毛泽民，在完成长征
后于１９４２年在新疆的一次反共清洗中被杀害。——原注）。
他的第一个妻子也在革命时期（１９３０年）被害，他们的儿子
是朝鲜战争中牺牲的。他说，奇怪的是，至今死亡总是放过了他
。他好几次准备了要死，但死亡看来就是不要他。他有什么办法
呢？有几次看来他要死了。他的一个警卫员紧挨他站着时被打死
了，有一次他全身溅满了另一个士兵的鲜血，可是炸弹没有碰到
他。

　　“那是在延安吗？”

　　在延安也是这样。他的一个警卫员在长征途中被打死。另外
还有过几次死里逃生。按照辩证法的规律，一切斗争最后都必须
得到解决，地球上人的生存斗争也是这样。

　　“放过你的性命的这些意外命运，成全了也许是中国历史上
最杰出的事业。在中国全部悠久的历史中，我不记得有任何人曾
像你这样崛起于默默无闻的农村，不但领导一场社会革命获得成
功，而且写下了这个革命的历史，制定出获得军事胜利的战略，
阐明了一种改变中国传统思想的意识形态学说，然后在一种新的
文化中实践了自己的哲学，这种新文化对全世界产生广泛的影响
。”

　　毛想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他的生涯是从做小学教员开始
的。当时他没有想到打仗。也没有想到成为共产党人。

　　他像我一样，多少是个民主人士。后来--他有时也感到奇怪
，是哪些原因偶然凑合的结果--他才变得有志于建立中国共产党
。不管怎样，事情的发展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重要的是
，中国受到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压迫。事实
就是这样……

　　“在１９３７年听过你演讲的青年，后来在实践中懂得了革
命，但是今天的中国青年能有什么代替物呢？”

　　当然，现在中国２０岁以下的人从来没有打过仗，从来没有
见到过帝国主义者，也从来不知道当权的资本主义。他们对旧社
会没有一点直接知识。父母可以讲给他们听，可是听讲历史和读
书，跟亲身经历过是不同的。

　　“人类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他是按照自己的环境来创造的。
你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的环境。很多人发生疑问，在比较安
逸的条件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将做出些什么来。你对这个问题
是怎么想的？”

　　他说，他也不可能知道。他不相信有谁能够确有把握地知道
。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革命继续向着共产主义发展。另一种
可能是青年人否定革命而干坏事：同帝国主义讲和，让蒋介石集
团的残余分子回到大陆，站到国内仍然存在的极少数反革命分子
一边去。我问到他的意见。当然，他不希望发生反革命，但将来
的事情要由将来的后代去决定，而且按照我们不能预见的条件去
决定。从长远来看，将来的后代应当比我们更有知识，正像资产
阶级民主时期的人比封建时期的人更有知识一样。他们的判断，
而不是我们的判断将起决定作用。今天的青年和未来的青年将按
照他们自己的价值标准来评价革命的工作。

　　毛的声音低下去了，他半合上了眼睛。人类在这个地球上的
处境变化得越来越快了。他说，从现在起１０００年之后，所有
我们这些人，甚至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都在内，大概会显得相
当可笑吧。

　　在我站起来告别之前，毛要我转达他向美国人民的致意，并
且只简单地说他祝他们进步。如果他祝他们得到解放，有些人一
定会不同意吧？他们岂不会说他们已经有了选举权吗？但是对其
中那些没有真正获得解放和要求解放的人，对这些人他致以最良
好的祝愿。

　　毛泽东送我到门口，尽管我一再辞谢，还是看我上了车，他
在零度以下的北京的冬夜，没穿大衣，一个人在那里站了一会，
以文化古都的传统方式，向我挥手告别。大门口周围我没有看到
警卫人员，现在我也想不起，整个晚上在我们近傍看到过一个武
装的警卫员。只有两三个服装简朴的年轻妇女在房间里进进出出
，有时站在后面，像是服务员。他们会是毛的女儿吗？当他站起
来时，有一位过来搀扶他的手臂。

　　毛同我握了手，嘱咐我要谨慎小心，引用了一句中国的格言
：“天有不测风云”。

　　车子开动后，我回过头，望见毛挺直了身体，徐步转身，走
进人民大会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