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头数星星:儿童院孤寂的日子

我们这些曾在苏联儿童院生活过的孩子们

  人们往往记不住平静的时光,但不会忘记恐惧的日子。在艰难的环境里,只有顽强才能活下来,而活下来才会有希望。

  我又回到了国际儿童院,过着集体的食宿生活,周末也不能回家了。

  白天,我和小朋友一起,读书、画画、劳动,有时候大家做做游戏;晚上,躺在床上我就会想起母亲,想起母亲被强行架走时的孤立无援,想我们四个人的欢乐之家。想起那阴冷的太平间副室。

  可是,母亲在哪里呢?我真希望战争快快结束,和平快点到来。

  孤苦伶仃地,有时我就靠在窗前数星星。

  深奥的夜空。星星一闪一闪,汇成璀璨的银河,可是有谁架起桥梁,让我和母亲相聚,让我再见到两个哥哥?是哪个童话故事里讲的:你对星星说心愿,它会倾听你的呼唤,心诚必定能如愿?还说:数着星星想母亲,梦中她就亲亲你?我等待着梦的实现 。

  最先来的是岸青哥哥,给我带来他省下的糖果,我们一起说话一起玩 。二哥还看我的作业本,了解我的功课好不好。然后,他又得赶回学校去。以后,有长假期的时候,岸青哥哥就会来看我。

  这天,岸英哥哥意外地来了。

  斯大林格勒战役告捷后,苏军开始大反攻。已经成为联共(布)党员的岸英哥哥被获准参战,他在坦克部队里担任连指导员。出征前,哥哥来看我。他把开慧妈妈留给他们的《革命课本》交给我,让我练写中国字,而且要先写好“为祖国、为国际、为人类、为正义”12个字。他说:“我一定胜利回来!”说完,拥抱我一下就大步走了。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由衷地感到我的哥哥真英武。后来听说,哥哥所在的坦克部队攻克了柏林,他受到了斯大林的接见。斯大林说:“谢廖沙(哥哥在苏联的名字),你这位毛泽东的儿子很勇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中国字没练好,图画却画得不错。我给母亲画了许多画,可是没法往她那儿送。自从被强行与母亲分开,不觉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战争带来的破坏和创伤不仅是环境的、肉体的,还是精神和心理的,你会记一辈子。像我们这样能在儿童院里的,尚不至于流离失所,那些家破人亡的流浪儿,黑夜里佝偻着小小身体,猫儿似的,就更是今儿不知明儿了。

  岸青哥哥又看我来了。

  我们在礼堂里玩着,哥哥说我长高了,像个小姑娘家了。

  可不是吗!我快满七岁了。谈笑间,哥哥指着墙上挂着的领袖照片问我:“娇娇,你知道他们是哪国的领袖吗?”

  “知道。老师给我们讲过,有苏联的列宁、斯大林,中国的毛泽东、朱德。”我回答哥哥。

  “那,你说说他是谁?”哥哥指着毛泽东的照片又问。

  “知道。他是中国共产党的领袖毛泽东。”我自然不会被哥哥难倒。

  “可是你知道吗?他还是我们的爸爸……”哥哥挺认真地告诉我。我惊讶极了,他的话还没有落音,我就急急忙忙地打断道:“哥哥你别瞎说。他不是我们的爸爸……”

  “是。他就是我们的爸爸, 是他送我们来这里学习的。” 哥哥肯定地说。

  “不。我没有爸爸。我只有妈妈。”我还是不相信,继续与哥哥理论。我想假如我有父亲,这么些年,怎么没人说起?也没有一点音信?我担心哥哥弄错了,这可不是小事!

  如果问问母亲,不就清楚了吗?可是母亲被关在医院里,一直不让见。想到母亲,我忽然记起:到苏联后母亲曾告诉我,我姓贺,叫贺娇娇,从没提过我的父亲。母亲还说,战争年代什么事儿都要谨慎。可是,岸青哥哥怎么会说得铁板钉钉呢?

  这事儿,成了我心中的一个大疑团。

  1947年的一天, 老师把我领到院长室。

  “你想见你的妈妈吗?”院长问。

  我看看他,琢磨着没说话。

  “想见的话,马上可以送你去。”院长继续说。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无论真假,我都点点头,表示同意去见。

  他们把我送到了共产国际大厦旅馆,敲开了一个房间的房门。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中年妇女。这是我美丽、坚强的母亲吗?她穿一件深色西装,头发被剃光了,一顶蓝帽子罩下来,盖住了额头。犹如虚脱过一般,母亲形容枯槁,一双失神的大眼睛迷茫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吐了一口气,讷讷地低语一句:“是……娇娇吗?”

  “妈妈!妈妈!”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喊着,扑过去,母亲摇晃了一下,紧紧搂住我。

  “我的女儿,妈妈想你呀,妈妈不想离开你呀!” 熬成灯草样的母亲颤颤地叫着,泪水潸然而下,这时,思绪才陡然回到了她的意识层面。

  悲喜交集。我抓住母亲不放,任由眼泪纵横,洒落一肩!此情此景,连在场的苏联人也为之动容,他们会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母亲回家了。二哥一听说,马上赶来了。在孩子们中间,在相对安静的环境里,母亲的心情渐渐得以平复。

  到苏联后的这段日子,奠下了我童蒙时代的第一块基石,它使我坚忍、善良,尤其关切那些过早失去父母之爱的孩子。那绝不是麦当劳里的汉堡包或是调上香精、色素的各色饮料所能浇铸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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