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父毛岸英

作者:毛新宇

第二章
11人生的考验

  当时办事处的党代表是林伯渠,这天张文秋正带着女儿去食堂吃饭,正巧碰到林伯渠在与一个缺少一条左腿的中年人交谈。那人面容清瘦,目光炯炯,长相英俊。林伯渠喊住她,并为他们互相做了介绍。张文秋这才得知,这人叫陈振亚,是井冈山上下来的老红军,他在一次“反围剿”战斗中负伤致残,红军长征时,他又坚持在敌后斗争,现在也准备去延安。陈振亚为人热情,又十分喜欢思齐,自认识张文秋母女后,就一直关心照顾她们。
   交谈和来往增加了,也渐渐燃起了他们相互爱恋的火焰。尤其是张文秋,自丈夫牺牲后,她孑然一身,在艰难困苦中拉扯着女儿。她在白区工作了这么多年,听到了无数红军战士在井冈山,在革命根据地,在长征途中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一直对他们充满着敬仰之情,现在一个老红军战士鲜活光亮地来到自己身边,走进自己的视线,不可能不引起她的心动:“如果我们能在志同道合的条件下,结成终身伴侣,在互助互爱中建立起美满幸福的家庭,孩子就有了疼爱她的父亲,振亚就有了爱护和照顾他的亲人,我的精神也有了寄托,再也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了。真能这样,我相信谦初在九泉之下,也会为我祝福的。”张文秋决心已定。林伯渠安排他俩一起到了延安。
   1938年元月,延安。中央军委礼堂,张文秋和陈振亚的婚礼正在举行。蔡畅大姐前来道贺并送了两支钢笔和两个漂亮的笔记本。彭德怀从前线归来,听说他的老部下陈振亚已结婚,特地补送一副对联和60元钱,他对陈振亚说:“你打光棍多年,如今结了婚,我十分高兴,特别向你祝贺!”
   陈振亚先是入了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毕业后分配到八路军第115师留守处任政治部主任。张文秋在参加了抗日军政大学的学习后,也到了留守处,担任机要秘书兼《生活星期刊》的主编。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女儿,取名为“陈安云”,因为当时的留守处位于离延安20公里的云阳镇,陈安云同时也叫“少华”。
   婚后的这段日子,一家人过着紧张而愉快的生活。思齐上延安的托儿所,担任大班班长,活泼可爱,陈振亚在自己有了女儿后,仍旧对她疼爱有加,如同己出。一次他发现寄养在老百姓家中的思齐长了虱子,连忙张罗着给思齐剃头,消毒衣服,在他们夫妻俩的呵护下,两个女儿都长得健康秀丽,人见人爱。
   1939年8月,党中央决定安排四位对党有贡献的伤残军人去苏联休养并安装假肢,同去的人加上随从与家属一共14人,陈振亚任党小组长,张文秋带着两个女儿随行。可谁知,飞机在迪化(乌鲁木齐)加油时,新疆军阀盛世才强行将他 们扣留。
   虽经八路军驻新疆办事处的营救,他们住进了办事处所在地南梁大街,但盛世才以种种借口不予放行去苏联。其间,盛世才派遣的特务竟然打探到消息,在他们出行途经的桥上搞了破坏,致使陈振亚猝不及防跌落河中,摔成重伤。随后,在入院救治过程中,又遭敌人祸手暗算,下药毒害致死。
   张文秋又失去了她的第二个丈夫,时间是1942年的5月。这之后,盛世才的反共嘴脸公开暴露,他把一大批共产党员和爱国人士统统投进了监狱。张文秋在狱中生下烈士的遗孤,她与陈振亚的第二个女儿少林。1946年6月10日,经过党中央的多次营救,张文秋终于与被扣留在新疆的100多人跳出苦海,回到了延安。

12短暂的团聚

  1927年,我的爷爷毛泽东参加完八七会议后,立即回到湖南,领导湘赣边界的秋收起义。
   8 月12日晚,更深人静,忽然杨家后门,有人轻轻敲了四下,连续两次。我的奶奶杨开慧侧耳细听,辨出这是丈夫的暗号,不觉心中惊喜,她轻手轻脚地开了后门。一个身着农民服装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她紧紧抱住他的臂膀,半晌说不出话来。
   “快进屋去!”爷爷用大手抚着妻子的头,提醒道。
   趁爷爷吃饭的当儿,奶奶把调查情况,一五一十向他汇报,爷爷边吃边听。  
   “地主的土地没收后,要不要按全乡人口的平均数分一份给他们?”奶奶问。
   “当然要留!不然怎么生活,还不是逼上梁山。”
   奶奶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材料:“这是一户一户的具体数字,人口、劳力、田亩数字都有,给你研究。”
   爷爷用赞赏的目光望着妻子:“真不简单呢!回来不久,就做了这么多的工作。”
   “看你,哪有夸自己老婆的!”奶奶笑道。
   夜更深了,两个亲密伴侣、战友在一起,回忆过去,憧憬未来,谈论着即将面临的斗争和考验。夜风吹拂着后山的青松翠竹,明月的清辉洒在床前。奶奶依偎在爷爷的身边,听他叙说,好像清泉玉露,一点一滴滋润着她的心田。
   在清泰乡,我的爷爷和奶奶进行了六天深入调查走访,撰写了《土地革命纲领》一文,然后,爷爷准备到长沙去参加省委扩大会议。
   吃罢晚饭,爷爷抱着出生不久的小儿子岸龙,右手拉着岸青,叫岸英搬着一把椅子,带儿子们到禾坪上去乘凉。这时虽说立秋已过,但据湖南的气候规律,还有24个秋老虎。幸好不时山风习习,带着一阵阵凉意。
   月亮初上。繁星满天,金色的田野传来阵阵虫鸣声。我的奶奶洗罢碗筷,也来到禾坪。当家人就要离开板仓,回长沙去领导秋收起义。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团聚。三个孩子并不知道这些,伯父和我的父亲那时已经在禾坪上打闹过一阵,围在父亲身旁,要爸爸讲故事。那晚,我的爷爷兴致很好,问孩子们,要听什么故事。岸英说讲“孙猴子”的,岸青说,要讲很长很长的。爷爷对妻子说:“你讲罢,孩子们喜欢听你的。”
   奶奶笑道:“今晚是岸英他们要你讲,你就讲一个吧!”
   “好,我给你们讲孙猴子大闹天宫的故事。”岸英、岸青连忙坐在小板凳上,伏在爸爸的膝上,静静地听着。
   伯父和我的父亲听完故事,好不高兴。伯父捡起一截竹竿,在月光下飞舞起来:“我是孙悟空,我是孙悟空。”我的父亲岸青跟在我的伯父的屁股后,口里也叫:“我要做孙猴子。”被抱在臂弯里的小岸龙,看见哥哥们这样高兴,也手舞足蹈起来。
   正在这时,党支部书记缪配秋赶来,说:“霞姑,毛委员回来的事,可能走漏了风声,我看,为了安全,还是让毛委员早些走吧……”
   一家人又要分开,爷爷必须离家出走,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还,板仓杨家,这几天被一种忧郁的气氛笼罩。老奶奶向振熙常常不由自主地停下她在缝缝补补的活计,双手倚在膝头,眼睛透过镜片看看自己的女婿,又看看女儿。似听非听着他们喋喋的谈话,摇摇头又叹口气。随后,又把膝头的缝补衣服举到眼前,一针一线地补缀起来……

13革命家的胸怀

  我的伯父毛岸英的小脾气,这几天里使得越发勤了,动不动就扯起弟弟跑到屋外许久不归,大人千呼万唤就是不回来。这天中午,挂在屋外窗下竹竿上的蛐蛐儿又“吱吱”地叫了起来,伯父不知哪来的火气,一下子从午睡的床上跳起,奔出房门,一把扯下蝈蝈笼子,扔出老远,他的胸脯一起一伏的,似不解气,又奔向弟弟的蛐蛐儿罐子,抬脚“吧叽”几下就跺碎了……
   岸青“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是他心爱的玩物,他顾不上穿鞋,光着脚丫子下地,边呜呜地哭,边满院子抓那跑掉的蛐蛐儿。那些蛐蛐儿是哥哥前几天才为他抓的。
   爷爷与奶奶见状怒从心起,一把攥住我的伯父的手臂,厉声呵斥:“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蛮横?这几天谁招惹你了?”
   “你!是你!”伯父像是拼尽了自己最后一把力气,刚刚喊出这几个字,就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真实感情,一下子扑到爸爸的怀里,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爷爷先是一愣,立即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一只手紧紧地把大儿子搂住,
另一只手揽过我的父亲,蹲下身子,把他们哥儿俩紧紧地拢在怀里。
   “是爸爸不好,又要离你们而去……”爷爷像是对他的儿子,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呢喃:“革命啊,没有温良恭俭让,不是绣花绘画。革命呃,革命……”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站起身,一只手叉定腰,举目望定那远山与近黛。
   “润之,别惦念家里,我们……都习惯了……”我的奶奶杨开慧将三儿子岸龙抱在怀里,边轻轻拍打摇晃着他的后背,边说:“真不知将来会怎么样?”说着,一连串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从眼角里淌落下来。
   爷爷见状,移步走到奶奶身边,轻轻为她拭着泪水:“这些年,都苦了你了,伢子们也跟着我们奔走流离,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伯父岸英静静地听着大人们在说话。
   爷爷说:“革命是多么的艰难,不容易啊!这些年,我痛苦、失意、困惑过,但我始终没有改变信念,我常常想起杨老先生,他使我认识了李大钊,使我认识和研究了马克思主义,有一次他对我说:”润之,天长人短,时不待我。不管你选择哪条道路,只要你自己认准了的,就要只争朝夕地走下去,笔直地走下去,直至到达目的。‘他还形象地给我比喻说:“西方世界的精神巨人罗素这样说,人生应当像条河,开头河身狭小,夹在两岸之间,河水奔腾咆哮,流过巨石,飞下悬崖。后来河面逐渐展宽,两岸离得越来越远,河水也流得较为平缓。最后流进大海,与海水浑然一体,看不出任何界线,从而结束其单独存在的那一段历程……'他说得太形象了!生动地点破了人生旅途的生死底蕴。杨老先生是我的精神导师,他的身影就如同引导我前行的路标……”
   奶奶说:“父亲的在天之灵可以得到告慰了。”
   爷爷说:“此一别,吉凶无法预料。我这次去,是领导暴动,是革命与反革命血与铁的碰撞,不同以往呀!”
   可奶奶没有想到,这次离别,竟成了夫妻的永别。

14亲人的牵挂

  我的爷爷毛泽东离家走了半年多,一家人牵肠又挂肚。几个月来,土豪劣绅开始反攻倒算,形势越来越紧张,爷爷又杳无音信,奶奶的情绪低落,脸上少有笑容。春节前的一天,我的奶奶刚回到板仓,正好收到转来的一封信,信皮的地址很陌生:江西宁冈济世生药店。可这字体,她是多么的熟悉呀。她像个初恋的少女接到情书,激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把信捂在胸口好久,才拆开读了起来:“开始生意不好,蚀了本,现在生意好了,兴旺起来了。”奶奶懂得地下工作的暗语,她为夫君的安全和革命局面的逐渐打开而欢笑开颜。
   信写于1927年10月,经过两个多月的辗转才到了奶奶的手中,这期间,我的爷爷毛泽东领导了秋收暴动,带着队伍到了井冈山的宁冈,“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他写完这封向妻儿老小报平安的信后,又忙于在井冈山一带创立革命根据地,建立工农政权,其“生意”是越来越兴旺了。
   这天,我的奶奶的堂弟杨开明来到家里说:“最近省委机关遭到破坏,叛徒任卓吾背叛组织,省委书记王一飞被捕,英勇就义,长沙县委也遭到破坏……省委决定我到湘赣边界做特委书记,到了井冈山我可以同姐夫在一起了,霞姐有什么事情要办?”
   奶奶赶忙写了一封信,又拿出两双新做的布鞋,托他捎给我的爷爷。杨开明向我的奶奶传达了省委决定,要她立刻从板仓的党支部内物色两名交通员,加强党的秘密联络工作,保持与湘鄂赣特委的联络。
   杨开明到井冈山不久,又奉命去上海向党中央汇报工作。他从上海给我的奶奶写来一封信,告诉她井冈山的一些情况,说姐夫知道一家都好,三个儿子都很健康活泼,非常高兴。
   花开花落,转眼又到1929年的深秋,红四军在福建省西部汀江一带打了一仗,攻克了上杭,而我的爷爷毛泽东此刻却大病了一场。此时正是九九重阳佳节,霜露凝重,他病体难愈,又被迫离开了红四军的领导岗位,佳节倍思亲。他缓缓登山凭高远眺,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儿子,他思念起泽民、淑兰和泽建。泽覃虽在苏区,
也远离此地,平时难得一见……
   陈毅从上海向党中央汇报回来,传达了中央的“九月来信”,信里肯定了毛泽东关于“工农武装割据”的思想和建党建军的基本原则。在与陈毅的交谈中,爷爷得知毛泽民在上海工作,李立三担任党中央的秘书长。他惦念家里的情况,便沿着李立三这条渠道,打听毛泽民及奶奶的地址、下落,随后,我的爷爷毛泽东给李立三写了一封信。
   爷爷给李立三写信后,上海方面才转来奶奶的一些情况。爷爷也写了信回去。当时,我的奶奶杨开慧曾多次要求到苏区去工作,但是一想到自己丈夫的嘱托,只好放弃打算,安心工作。奶奶在《散记》中记叙道:“又是一晚没有入睡。我不想忍了,我要跑到他那里去。小孩,可怜的小孩,又把我拖住了。我的心挑了一个重担,一头是他,一头是小孩,谁都拿不开。”

15血腥日益逼近

  伯父岸英一天一天在长大,他开始缠住自己的妈妈要爸爸了。“妈妈,爸爸怎么老是不回家呀?他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他!”
   每当这个时候,奶奶就把伯父和我的父亲叫到跟前,说:“想你们的爸爸啦?妈妈也想呀……你们要记住爸爸的话,要多认字学文化。长大了才能像你爸爸那样有学问,有本事,干大事!”
   伯父岸英点头表示明白。
   奶奶看着我的伯父说:“你是个大孩子了,以后要多带带弟弟们。还记得那年春节我们到韶山乡下过春节,你学会的那首儿歌吗?”
   “记得呀!”
   “那你为什么不教给弟弟呢,男子汉要早点独立,要学会帮大人做事!”
   “噢,我懂了。”岸英伯父点点头,马上变成一个小大人。他牵起岸青的手说:“以后你就跟着我,我们不许再缠着妈妈要这要那的了。你不是要听儿歌吗?来,哥哥教你。”
   形势一天一天地险恶起来,不好的消息不断传来:爷爷的堂妹毛泽建和丈夫陈芬,带领的一支游击队在衡阳耒阳夏塘铺的一次战斗中,陷入敌人重围。突围时,两人均身负重伤,先后被捕。灭绝人性的敌人把陈芬的头砍下来,装在一个木笼子里,挂在耒阳县城的城门口“示众”。毛泽建在衡山县城的南门外英勇就义,她被杀害后,敌人还贴出布告,下令暴尸三天,三天内不准收尸。我的叔祖母,即毛泽民的爱人王淑兰,当时担任了湘潭特别区(韶山)女界联合会副委员长,在离开韶山到长沙从事党的联络工作时,因叛徒告密被捕,被关在长沙陆军监狱的女牢里。板仓的党支部书记缪配秋被团防局抓走。这些人都是我的奶奶最亲密的亲人和最亲密的同志,她的心情沉重而悲愤。
   1929年冬日的一个下午,板仓住宅隔壁老农缪一爹在山上放牛,忽然看见清乡队一些穿黄衣的人,大约一二十个,都背着枪。朝板仓方向走来。他立即要缪三嫂赶来送信,奶奶听到消息后,连忙走小门,穿后山,来到余家坳。敌人守在杨家下屋,围了一夜,也没有弄清楚杨开慧究竟在哪里。我的奶奶趁此机会,来到平江她的舅舅家,检查和布置那里的联络站工作。风声稍松,她又回到了板仓。那天正是12月26日,早晨起来,奶奶要孙嫂到余家铺子买了几斤肉和挂面。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面。我的伯父岸英和我的父亲岸青可高兴啦!他们好久没有吃过面,更没有吃过肉了。只有我的老奶奶心里明白,这是女儿为女婿做生日。她看见外孙吃面高兴的样子,轻声问道:“岸英、岸青,今天是你们爸爸的生日,
你们知道不?”
   伯父和我的父亲瞪大了眼睛,伯父问:“爸爸为什么还不回家?我们好想他!”
   随着形势的变化,我的奶奶杨开慧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深知凶残的敌人决不会放过她。她随时准备牺牲自己,她还写了一封《给一弟的信》。
   信写好后,她把文件、书信彻底清理了一遍,有的用花瓷坛封好,埋在菜园里;有的用油光纸一层层包好,分几处放在屋里的砖缝里。她把写的杂文、诗稿包好之后,在卧室床后的墙上,取下一块砖,藏在里面,然后用泥巴原样封好。这是奶奶的过细之处。30年后,这批珍藏的革命文物才终于被发现。
   不久,一声闷雷把杨家、把板仓大屋震翻了。从联络点传来消息,杨开明不幸在汉口被捕,正月初一被押到长沙。

16亲人的牺牲

  难怪许久没有表弟的消息,奶奶写了几封信,都无法寄出。原来杨开明于1929年下半年到武汉开展革命活动,党组织委任他为湘鄂赣三省特派员,准备赴湘鄂西根据地贺龙处工作。谁想到除夕夜,他被叛徒出卖。敌人认为抓到了共产党的大人物,即日押解原籍,准备处决。
   杨开明的父亲杨瑞生、奶奶的母亲向振熙听到消息,非常着急,商量营救。奶奶审时度势,认为只有请蔡元培、章士钊先生出面,或许有点转机。杨母由开智陪同,去找蔡、章先生,请求营救。于是,章士钊先生带了蔡元培的信件,赶到长沙,多方活动。当时国民党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考虑到杨开明是杨昌济先生亲侄儿,又碍着章、蔡两先生的面子,开始有点松动,基本同意保释,但要杨开明低头认错,洗手不干,方可出狱。但杨开明坚贞不屈,绝不低头。在去刑场的路上他不断高呼:“杨开明精神不死!打倒蒋介石!打倒何键!你们是帝国主义走狗!”……敌人见他一路呼喊不停,竟残忍地用两把尖刀扎进他消瘦的两颊,还将一把刺刀扎在他的肚皮上,鲜血顺着他的身体往下淌着,沿着街巷,洒成一条弯曲的红线,他喊不出来了,还忍着钻心的剧痛,昂首向道路两旁的市民们含笑告别。1930年2 月22日下午3 时,敌人将杨开明押解到长沙浏阳门外,处决了。
   其父杨瑞生看到这张告示,顿时泪眼模糊,喃喃地说:“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开慧奶奶知道,一弟的牺牲毕竟是不可争辩的悲惨现实,她强忍悲痛,劝慰叔父和母亲,自己回到卧室,大哭起来。若论姊弟间的感情,是极好的。开慧奶奶在早两月写的遗书中,一开始就这样写着:“一弟,亲密的一弟……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我的依傍,你于是乎在我的心田里就占了个地位。此外,同居在一起(开)仁、(开)秀,也和你一样,你们一排站在我的心田里!我常常默祷着:但愿这几个人,莫再失散了啊!”今天,这可依傍的至亲骨肉英勇就义,这叫我的奶奶怎么
不伤痛欲绝啊!
   1930年10月,正是秋风萧瑟、寒气袭来的时候,湖南的国民党政府悬赏捉拿我的奶奶。长沙各乡及平江、湘阴一带,布满了鹰犬。板仓周围的气氛更加紧张。统治湖南的国民党省政府主席何键,马日事变后杀害了成千上万的共产党人、人民群众。1930年7 月底,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军团在彭德怀的率领下,解放了长沙。这个双手沾满革命人民鲜血的反革命头子,差一点被红军擒获。7 月25日拂晓,红军占领全城,何键仓皇逃到湘江西岸的第一纱厂。
   红军占领长沙十天,随后撤出。红一、三军团会师后,合编为红军第一方面军,在浏阳消灭了何键的一个旅。8 月24日,红军再度攻打长沙。这次虽然重创了何键的部队,但没有攻取长沙。在毛泽东的说服下,红军主力撤出包围后返回江西,一举攻下吉安城。
   两次遭到惨败的军阀何键,更加疯狂地开始报复。他派出一连士兵去韶山,盗挖了我们毛家的祖坟,还千方百计侦察奶奶的活动,妄图逮捕杀害她。

17深夜惊梦

  一天,何键的副官来见何键。“长沙县送来一份传单,据反水过来的任卓吾说,可能是杨开慧他们搞的。”
   何键接过传单,念道:“见欣赏人头而起的悲感……这一次杀朱德妻的事,才把我提醒过来!想不到前清时灭诛九族的故事,现在还给我亲眼瞧到。原来还没有脱掉前清时候的文明风气,罪诛九族的道理,还在人们心里波动……”
   何键拍着桌子,吼道:“这明明是嘲弄我们杀朱德的老婆在司门口悬头示众。写传单的人,学了鲁迅的文笔,骂我们不文明。”他对副官说,“去,把任专员叫来。”
   一个戴眼镜穿西装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任先生,你过去是共产党的要人,熟悉共产党的情况,你看这份传单出自何人之手?”
   “据侦察队的报告,传单在长沙东乡一带流传,根据杨开慧活动的情况,可能是此人所为。”任卓吾看了传单后说。
“何以见得?”
   “我同她共过事,她的文章我拜读过。”
   “想不到你还是她的崇拜者!”何键带着讥讽的口吻说,“还不赶快把她抓来。”
   “不过她的父亲杨昌济教授桃李满天下,许多同事、学生是社会名流。”任卓吾吞吞吐吐地说。
   “管它!赶快抓来再说。”
   清乡队两次赶到板仓,两次扑空。
   10月下旬的一天,我的奶奶出去通知一位同志隐蔽的时候,被密探发现了。
   这天早晨,有个五十多岁的人,挑一担瓦罐,停在板仓门口的水塘边,隐蔽在一株老槐树下,守候着杨家大屋的大门。我的奶奶从缪家大屋回来,本想翻后山回家,在余家坳上边的路上,碰见一个卖布客。那家伙鬼头鬼脑,引起她的警惕,便绕过棉花坡,甩掉了卖布客,从前门回到家。这时,被藏在水塘边老槐树下的密探看见了,连忙藏好担子,直奔福临铺,找到“铲共义勇队”区队长范觐熙,报告情况。
   晚饭后,清乡队长范觐熙带特务班和八十多个清乡队员,包围了板仓大屋。
   这几天来,伯父特别地想自己的爸爸,想得寝食不安。他听妈妈说爸爸在一个叫井冈山的地方打坏蛋。他模模糊糊地听人说,爸爸被坏人抓住了,正看押在韶山的湘乡龙洞里。他记得3岁时随爸爸去过那里,他还隐隐约约记起爸爸告诉他洞里有一条孽龙……他想告诉妈妈赶紧一起去营救,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摸摸妈妈不在身边,就想,妈妈说我已经是男子汉了,时间不等人,我还是赶快去救爸爸吧,便撒腿跑到了龙洞前。
   进了洞,真躲藏着一条妖人变的孽龙。伯父见状,飞身一跃,抡起柴刀,奋力砍向龙头,孽龙鲜血溅满伯父一身,他再定睛看时,孽龙裹带着自己最亲爱的爸爸跑了。伯父拼命追赶,洞里一股冷森森的恶气直窜出来,伯父毫不畏惧地摸进洞里,斩杀了几个守洞的小妖怪。入到最里端,终于看到了自己最亲爱的爸爸靠在泉水边的石头上喘气,他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背起爸爸就出了洞。
   “爸,你快回家,妈在等你,我再进去杀死这孽龙妖人!”
   “嗵、嗵、嗵……”山洞里发出了回声。
   “咚…咚…咚…”不是山洞里的回声,而是猛烈粗野的砸门声,岸英伯父猛一激灵,从睡梦中醒来。他看见妈妈正在炭盆里烧纸。火光渐灭,纸已成灰,灰散烟飞。
   屋外枪托砸门声一声紧似一声,夹带着凶神恶煞的“开门,快开门”的叫喊。

18被捕入狱

  门,终于被砸开了。从门外拥进一帮提着长短枪的民团士兵。孙嫂拦住他们,对领头的那个人喊道:“范觐熙,你要干什么?”
   那个叫范觐熙的伸手一推说:“去你妈的,你这个臭保姆拦什么拦!”他用手上的短枪枪筒挑了一下额头的黑色礼服呢帽檐,蛮横地说:“要不是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我一枪先崩了你这个臭婆娘!”说着他气急败坏地抢步到炭盆前,用枪筒扒拉了几下已燃成灰烬的纸屑,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满的鼻音,回转身对已立在他面前的我的奶奶说:“行!霞姑,你比我横!怪不得抓不到毛泽东,何司令悬赏一千块大洋捉你呢!你这个女共党也不简单,这就不能怪我了……”
   “带走!”上来几个士兵,捆绑我的奶奶和孙嫂。
   岸英伯父还沉浸在刚才梦里对孽龙妖人的仇恨之中,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光着脚,跳下来扑向自己妈妈面前的敌人,大喊:“不去不去!我妈妈是好人,不准带走我妈妈!”
   为首的敌人火了,骂道:“小兔崽子,这么凶,长大了也是共产党。”
   话没说完,只听范觐熙“哎哟”地叫了起来,我的伯父一口咬住了范觐熙的手。范觐熙被咬得直跺脚,大喊:“把他抓起来!带走!”
   孙嫂大叫:“你们丧了天良,他还是个小伢子呀!”
   敌人把三人都押到了长沙,关进了“协操坪监狱”。这一天是1930年10月24日,我的伯父毛岸英8岁的生日。
   督办公署小礼堂里正在举行舞会。
   何键穿着长衫,道貌岸然地欣赏大家跳舞。
   清乡司令部执法处长跑来报告抓到杨开慧的消息。何键走上讲台,举起酒杯,眉飞色舞地宣布道:“列位,列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毛泽东的妻子,共产党要犯杨开慧,已被拿获!”舞场上有人鼓掌,接着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协操坪监狱号称国民党的模范监狱,阴森森的四合院里散落着几十间牢房,牢房里关满了共产党人和所谓的政治犯。我的伯父与我的奶奶和孙嫂一块儿被投进一间昏暗潮湿的号子里,里面已关押了七八个女囚。
   敌人提审、拷问犯人的公堂,就在他们这个号子的斜对面,中间有一个小天井相隔,每天都有鞭子抽打肉体发出的“噗噗”声和受刑的人的喊叫声、呻吟声。
   每当这时,奶奶就把我的伯父搂进怀里,说:“我们不怕!是坏人害怕,他们害怕自己灭亡,所以才拷打杀害好人,妈妈不怕打,也不怕杀!”
   “你就是杨开慧?”
   “知道还问!”
   “你就是共匪头子毛泽东的堂客?”
   “呸!你们才是匪!你们是土匪,是白匪!”
   “啪!”一记拍桌子的声音。“好你个杨开慧,你放明白点,你面前的是本省清乡司令部何司令的特派员,你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或许在何司令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否则……”
   “别瞎费工夫了,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随便!”
   “我再问一遍,你们通过什么办法与匪区联系?与毛泽东联系?”
   “通过你们的报纸!”
   “噢?!”几个敌人互相对望了一眼,疑是听到了新情况,忙问,“哪一家报纸?”

19叛徒的嘴脸

  “通过你们国民党的报纸,我才知道他领导了秋收暴动;通过你们的报纸,我才知道井冈山的革命斗争;通过你们的报纸,我才知道红军攻打长沙,杀得你们丢盔弃甲……”杨开慧回答敌人说。
   “住口!”执法处长气急败坏地拍桌子,“拉下去,打!”
   皮鞭“嗖嗖”在空中飞舞,木棍“嘭嘭”在骨肉上撞击,竹扛子“吱吱”在膝盖上作响……岸英从牢房门的送饭口看到了,他再也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从孙
嫂手中挣脱下地,“咣咣”用脚踢着牢门,大声哭喊起来:“妈妈,不准打我妈妈,不准打我妈妈!”
   他哭得声嘶力竭,狱卒跑过来,“啪嗒”一声把小门关上了。
   伯父哭得死去活来,在水泥地上滚来滚去,孙嫂和号子里的女囚们死命地抱住他。他挣扎着,哭喊着,渐渐地昏厥了过去……
   当岸英伯父醒来时,头已经枕在了自己妈妈的怀抱里,我奶奶正一口一口地向他的嘴里喂水。
   岸英见妈妈头发凌乱,眼角和额头上还在往外渗着血水,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伸出一双小手,轻轻抚摸着妈妈的双颊,抬起头,凑近嘴唇在妈妈的伤口处吹着。
   “妈妈,好疼吧?我记住了打你的那些坏蛋,等我长大了,一定为你报仇,我要抽他们一百个嘴巴,打烂他们的屁股!”
   奶奶嘴角浮上一丝微笑,双唇翕动着……伯父见状,立刻从妈妈怀里坐起,他从孙嫂手里取过盛水的竹碗,跪着举到妈妈的面前,抽泣着说:“妈妈,喝点儿水吧,嘴唇上有血……嘴很干是吧?”
   奶奶用难友递过的毛巾,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又揩干了岸英脸颊上的泪水,说:“好孩子,妈妈不怕流血,可妈妈的血不能白流!你以后要告诉你爸爸,让他多杀白匪反动派,杀尽他们,让穷人翻身过上好日子!”
   “嗯,我记住了。”伯父使劲儿地点着头。
   “还有……不管以后妈妈在不在你身边,都不要忘了识字、看书、学知识。”
   “我知道。”伯父回答。
   我奶奶杨开慧在被捕后的十多天里,被当做重犯关押看管。敌人将她们母子以及孙嫂转移了七个地方。每转移一个地方,就被一帮新面孔提审、毒打、拷问。每次提审回来,只要她清醒过来,就对难友们说:“我们坚强,敌人就没办法!我们不怕死,斗争到底,敌人就一定会垮台,革命就一定会胜利!”
   清乡司令部的头目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每天都在追问案情的进展。
   何键指着执法处长大骂:“饭桶,连一个女人也对付不了!”
   执法处长垂着手,耷拉着脑袋。
   何键斜视着叛徒任卓吾:“任专员,有何良策呀?”
   任卓吾是个文化人,深得何键的信任,委任侦缉专员,专门对付共产党。现在何键直接征询他的意见,任卓吾受宠若惊,马上靠近何键,把早已想好的计谋献上:“攻心为上!何不动员她与毛泽东离婚。把离婚声明登在报纸上,对毛泽东、对共产党地下组织,会是一颗重磅炸弹!政治上就是一大胜利。以此为不杀杨开慧的条件,对社会名流也好搪塞。”
   何键听了,转怒为喜,对任卓吾说:“你去!只要杨开慧写一纸离婚声明,就准予保释!”
   任卓吾有些为难,一看何键阴沉的脸色,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

20痛斥叛徒

  提审奶奶的时间到了,她扶着墙壁站起来,在难友的帮助下梳了头,抻展着身上血衣准备走出牢门。这时候,任卓吾走了进来,大家都怔住了。一位难友悄悄地告诉我的奶奶:“这就是叛徒任卓吾!”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霞姑,我来看你啦!”
   奶奶略为沉思一下,冷冷地说:“哦!任先生,你如今大发了,来这种地方不怕有失身份。”
   “见笑,见笑。我是来援救霞姑你的,大家都很着急,推我见你,想个万全之策。”
   “有什么万全之策,你倒说说看。”奶奶轻蔑地说。
   “唉,当初我也是不得已。”任卓吾仿佛受了委屈似的,“如今我在教书,心还是向着过去的同志。”
   “谁是你的同志!你这贪生怕死的叛徒,当初你装得好像!如今拿我们同志的头颅,垫起你那可耻的金字塔。”奶奶怒斥着。
   任卓吾嘻皮笑脸:“其实人生就是那么一回事。浮生若梦,人生几何。你还年轻,何必做陪葬品!”
   “呸!收起你的叛徒哲学!”
   “霞姑,我是真心来救你的,各界人士也同清乡司令部谈好了条件,只要你在报上发表个声明,跟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马上就可以恢复自由。”
   奶奶听说要她跟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禁不住满腔怒火,两眼狠狠地盯着对方。任卓吾有些胆怯了,又伸长脖颈劝了一句:“霞姑,你上有老母,下有孩子,何必执迷不悟!”
   “你这卖身求荣的小人,滚!快给我滚!”奶奶极力控制自己的愤怒,对任卓吾说,“回去跟你的主子讲,杨开慧把她跟毛泽东的关系看得比生命更宝贵。头可断,血可流,让我与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你们是痴心妄想!”
   任卓吾慌忙逃出牢门,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将来自食其果。”
   任卓吾灰溜溜回到督办署,向何键报告:“总座,杨开慧心如铁石,毫无松动。”
   副官又送来几份电报:“总座,北平、上海、南京一些名流,纷纷来电,要求开释杨开慧。蔡元培、章士钊以及南京教育部的同仁,又发来电报。”何键拿着电报往桌上一扔,“哼,哼”了两声。任卓吾急于邀功,走近何键轻声建议:“总座, 看来杨开慧至死不悟,开释出去,恐怕不利。”
   “你们看怎么办?这么多名流保释,放不得也杀不得!”
   “何不先行处决,再给蔡、章等人复电,说是保释电来晚了。”
   何键把手一拍:“好!好!”他对执法处长说,“你们执行吧!”
   下午,开慧奶奶的六舅妈来看她,两人隔一个小窗口站着,来人递给我奶奶平日爱吃的菜,一双手微微抖着,眼泪婆娑地望着奶奶的脸,哽咽着说:“霞姑,你受苦了!”
   奶奶安慰她说:“舅妈,不要伤心不要哭,我没有事,我受得了。”等六舅妈擦去眼泪,她又说,“我有一块白布放在家里,你设法做一件衣服送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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